我想象着一个迷宫中的迷宫,想象着一个曲曲折折,千变万化的不断增大的迷宫,它包含着过去和未来,甚至以某种方式囊括了星辰。我沉浸在这些想象的幻景之中,忘掉了我所追求的目标。在一段无法确定的时间里,我觉得我成了这个世界的抽象的观察者。周围朦胧而活跃的田野,天空中圆圆的明月,逐渐浓重的暮色,都在我的身上起了作用。
—— 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
都说李强是潮流之外的艺术家,比较边缘。的确,表面看,他的作品,在题材上始终如一,玉兰、野菊、以及其它的一些什么花,还有陪伴着这些个花的、有着各种形状与姿态的叶子、横伸出去的枝桠、胡乱生长的杂草;他还画花园,画雪山,甚至画灾难中的城市,画长于斯成于斯的重庆,画记忆中的存在,以及存在中的记忆。“灾难中的城市”这个主题,为评论者提供了某种可以向社会性靠拢的机会,甚至从中窥见到艺术家超越个人情怀的意识状态。可惜,李强只画了一段时间,又毅然回到了他所熟悉的题材上去了。所以,我想,“边缘”的意思是,仅仅这样一些题材,这样一些入画的母题,没有人相信能籍此而去缔造时代的征象。关键是,一个长年累月坚持面对同一母题的艺术家,如何才能让他也加入到风格潮流的大军中去?如何才能论证出其中的先锋性?显然,“边缘”是一种评论上的习惯而已,“边缘”只是一种说法,一种对艺术家个人世界的有意回避。
回想一下近四十年来备受艺术界瞩目的四川当代油画运动,从早年的“伤痕绘画”到审视历史的“批评现实主义”,从怀旧的“乡土风”到把抒情进行到底的“怀斯风”,再到具有某种典型心理征象和观念形态的当代艺术,几乎每一种风气都有代表性的画家和代表性的作品,对比起来,李强在这一场接一场的运动中,因其创作主题的一贯性而多少显得有些边缘,甚至边缘得难以言说。从学术脉络来说,他是正宗的四川美院油画系的毕业生,从小生活在重庆,天生与四川油画的发展密切相关,可他却偏偏只画花花草草,从春天画到秋天,又从冬天画到夏天。的确,从他的系列作品看,不管是过去的还是新近创作的,都和曾经的风尚没有关系,既不直指现实,以实现一种视觉意义上的批判,也不通过更具体的叙事,强调某种世俗的人际关系,在作品中讨论曾经的苦难与希冀。从这一点看,李强边缘,似乎符合实际。
从创作手法上看,李强的作品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中国的艺术传统,李强本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强调传统的价值如何通过一个人的努力而获得了再生的机会。粗略观察一下李强油画中的笔法,的确和先人对于笔墨的追求有某种相似性。先人在艺术上颇为敏感,具有一种生生不息的诗人情怀,极力强调自然的生命特性,不说“静物”,只说“花卉”,而且还是“折枝”的;不说“风景”,强调所见只是窗框外的一角天地,只说“山水”,在深远中见平远,在平远中突显高远,不是长卷就是条幅,从来没有框的人为设定。落实到具体的描绘中,笔墨则是第一的,书画同源,既强调结体在构成上的价值,又突出行笔当中的风格化表达,让纸、笔、墨、水浑然一体,以对应苍茫的天地与变化的四时。打通传统与李强创作的风格通道是“雅致”,这和李强的题材选择大有关系,他的创作,花花草草,草草花花,春夏秋冬,微雪略睛,日影横陈,枝桠斜生,落叶峥嵘。他的世界,就是一座小径交叉的花园。
我说“边缘”是一个评论的惯习,是因为做批评的人大多以为,如果一个艺术家不入潮流就无法获得公认的成就。问题是,我们很少愿意花时间去寻问艺术家,他的创作动机究竟是来自对外部世界的强行介入,还是内心对生命不息的私人体验?固然,那些领潮流之先的艺术家的确让人瞩目,在艺术史家的热心描述中他们是坚定的时代趣味的弄潮儿。不过,恰恰是这样一种书写引起了我的怀疑!难道那些被成功写入艺术史的大家,他们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只是为了实现某种潮流?对我来说,正是“边缘”本身才有意义,才值得艺术家史家去关心,因为,真实的艺术史正是由一个又一个的“边缘”个案来构成的。
但是,论说李强的艺术因为其“雅”,因为其背后的“传统因素”,可能会漏掉在他作品中所传达的特殊气质的内在意图。李强不画大景观,宏伟山川九曲江河不再在他眼里,甚至地平线也很少出现,除了那一组城市记忆之外。他不仅只盯着若干花草,而且,他还有意识地把眼光放小,就画近在咫尺的存在。李强反复画玉兰,反复画花园中一片杂草丛生的角落,反复画枝桠嚣张的各种可能性,但他不是在研究花、研究草和研究枝桠,他是在寻找一种状态,一种花、草、枝桠与其生长的环境的天然关系,他画局部,画迷朦,画一种若有若无的效果,他眯着眼,反复寻找虚无中的实存。从技巧上看李强选择了一个难题,他所画的是一团乱局,是几乎所有画人都觉得无法画的对象。花园一角杂草丛生,野菊努力标高以求得空气的眷顾,又有谁能够看出其中的秩序?李强却把这杂乱无章的繁华作为一个艺术的课题,他立场去破解,在所有人认为无序的存在中建立审美关系。重要的是,这一关系只能隐藏在描绘中,让人近前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明白,而稍作退后,突然发现眼前一亮,因为秩序自在其间。
就绘画而言,大山大水其实是好画的,因为天地分明,轮廓层次一眼看穿,反而像李强所画的花园一角,杂草数丛,花卉几瓣,摇晃着喧嚣着,其中的秩序与层次又有几人能感受得出来?能感受得出来的,又有几人能画出来?能画出来的,又有几人能画得富有层次、富有诗意而又隐含不发?我越是阅读李强的作品,越是能理解他长年累月沉浸其中的乐趣,那是一种真实的挑战,既是对技法,用油画方式,在混乱中巧妙地植入似乎是不经意的秩序;也是对立意,如何让一角天地成为情感的征象,成为释放的媒介,成为一幅完全自洽的作品。不是画画的人无法理解这一层难处,更无法体认艺术家乐在其中的意志。所以我才不认为李强有意选择“边缘”,他根本就没有闲暇去想“潮流”这件事,“边缘”这种状态。他只知道他所面对的挑战是真实的,是摸得着的,是能考验个人意志的。所有观赏李强作品的人都会有一个共同感受,那就是必须把他的作品放在一个距离中才能看得“明白”,否则只是乱麻一团,画面只有笔触,只有色层,只有随处流淌的颜料,只有晦暗的光泽。距离“创造”了李强的作品,在一个适当的空间中,人们会惊讶地发现,他的作品,一切都那么富有逻辑性,浓淡深浅,一草一枝一花,都那么地恰到好处,放在了它们应该放的地方,不多也不少,不亮也不暗,多了就杂乱,少了就空无,亮了就抢眼,暗了就深陷色调中无法自拔。这让我想起十八世纪欧洲的普桑及其传统,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古典主义艺术的重要奠基者,就是因为他所提倡的观点,强调艺术创作必须遵循“得体”原则,悲而不伤,美而不俗,艳而不丽。这一美学原则构成了其后几乎一个世纪的标准,左右并推进了西方艺术的向前发展。当然,两者比较是有危险的,在那个年代,古典主义是一个审美原则,有一套信守的平衡规则。对于李强来说,他倒是非常地视觉化的,他舍弃容易入画和容易产生审美效果的对象,他选择了完全不经意的一花一草一枝,选择了花园的一角,以及一角中若隐若现的交叉的小路,他既把一个完全视觉化的题材落实为完全的描绘,又通过完全的描绘让不经意的存在成为真正的经典。当他向我讲述画雪地的体会时,我深刻感受了他的这一种状态,不经意如何描绘,描绘又如何成为经典,这是一个问题,一个艺术的问题,又是一个描绘的问题,最后,是一个视觉与表达的问题。观赏一下李强所画的雪地,就能理解他的追求。他不画伟岸的山形,不画高耸入云的大树,不画积雪所产生的激情,他只画一角,雪无声地落下,铺满了几无特色的山地,几根小树枝桠倔强地挺立着,互为呼应,默默地承受着严寒的打击。后来他用色粉,是因为他继续寻找那种隐蔽的、不张扬的视觉效果,色粉的材料特性可以创作出与油画迥异的面貌,而又包含着原来的征象。他甚至开始重新画素描,但绝对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写实训练,不是三大调五大面,不是准确造型,不是光影效果,素描仍然只是手段,把色调完全去掉之后,所能达到 的纯粹的层次感,究竟会产生什么意味。
其实,在我看来,李强自己一直都明确地意识他工作的意义与价值。以下几段话是他在不同阶段对自己创作的总结,我觉得他有话是很实在的,道出了艺术家内心的深切感受:“我有意识地选择一种带有审美性的视角去重新看待艺术与生活,希冀在悲剧性的人生中建立一种审美理想”;“那些美丽而壮观的灾难图景,乃是我在正视悲剧之后力图重返审美理想的努力,我期望以个人的创造能给苦难人生带来些安慰,画面中残忍与柔美、惨淡与温馨相互纠缠的情感性,对我来说才是真实而具体的。”“传统格局或者说‘访古’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我希望我的一招一式都是由这个母体生发出来,通过我的笔端去对照一种古人的大的精神意境。”“在不断强化面对花卉这个熟悉题材的感受之后,它已经成为我传达绘画手感的一个载体。现在在我心目中越来越看重的是一种触感,一种对画面的反复试炼与寻找过程中所获得的与画面真实对话的触感,在我看来,这是每个画家都逃脱不了的一个重要体验。”
请注意其中所使用的“悲剧”这个词,因为悲剧,情感才变得真实,访古才变得有意义,同样因为悲剧,纠缠变成了一种触感,一种反复试炼与寻找的过程。当我一而再再而三阅读他这些简短文字的时候,我不期然地想起了阿根廷著名的作家博尔赫斯,这个一生都在图书馆里徘徊的作家,他的所有想象力都来自阅读。从某种意义来说,图书馆就是他的花园,阅读就是他的描绘,他的生活平淡无奈,笔下的故事却充满了传奇性,有一种奇特的悲剧光芒在其中闪烁。本来,李强画的花园,但他在表述中却强调了一种悲剧式的观感,一种通过灾难所传达的温馨与纠缠。正因为这样,博尔赫斯的著名短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才占据了我的记忆,我突然发现这一位大作家的想象和我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艺术家李强联系在一起。博尔赫斯写的正是一座情感上的迷宫,他的平淡叙述夹杂着两个互相平行的悲剧,让花园在悲剧的演进中益发神秘莫测。李强笔下的花园也有同样的性质,小径交叉,从一个细节再到另外一个细节,整体永远隐藏在想象的背后,发出幽深的光,让我们记忆良深,因为在他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中,一座难以言说的情感迷宫一直都在构筑当中,让描绘成为永恒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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